《老子》首章与“名”相关问题的重新审视

uo;道”不可“言说”。因此“常名”是出于修辞的需要造出来的,并不是说作者就认可“常名”的存在。虽然存在着内在的矛盾,但历来注家都认为可以忽略这一矛盾。看早期文献对这段话的解释,以及后来诸家的阐释,很多都回避了对“名可名,非常名”的解说。仅以“道可道,非常道”的解释代替或涵盖“名可名,非常名”的解释。这就是前述的第一种解释系统,这一系统似并不认为这句话背后有着强烈的政治哲学倾向。

 

第二,“道可道,非常道。名可名,非常名”在“名”的讨论大为盛行、“道”“名”关系得到高度重视的时代得到了新的解释。甚至可以假设,今本《老子》首章郭店楚简尚不存在的“道可道,非常道。名可名,非常名”,是在“名”的讨论大为盛行、“道”“名”关系得到高度重视之后形成的。其独特的思维方式和修辞方式,也可能受到过名辩思想流行的影响。如 “道可道,非常道”、“名可名,非常名”表现出对名实是否一致的关心。而《公孙龙子·名实论》指出:“夫名,实谓也。知此之非此也,知此之不在此也,则不谓也;知彼之非彼也,知彼之不在彼也,则不谓也。”虽然《公孙龙子》讨论的不是道名关系,但《老子》首章这段话的产生很可能是对只关注形下世界的、公孙龙子式名实关系论的一种超越。

我们在上博楚简《恒先》中也发现了类似的表达方式,如“或非或,无谓或。有非有,无谓有。生非生,无谓生。音(意)非音(意),无谓音(意)。言非言,无谓言。名非名,无谓名。事非事,无谓事。”不可否认,《恒先》有着显著的道家思想背景,虽然没有明确提出“道”、“名”关系。但如前所述,“名”被视为形下人文世界中发挥重要作用的政治概念,这是勿庸置疑的。

而众所周知,《庄子·齐物论》则是对当时名辩思想的全面批判和超越。因此今本《老子》首章的形成及其意涵是否应该放在这样的思想背景下去考虑呢?

因此,今本《老子》首章的形成可能和名的政治思想在战国时期大为流行有关,看上去是在讲“常道”、“常名”不可道、不可名。实际上想说的是“道”和“名”是现实政治中最关键两个要素,只有执道者才能把握“不可道”的道、“不可名”的名。这里虽然说的是“道”之“名”,但在突出“道”无名的前提下,又特别提出“常名”的问题,可能和“名”的重要性大大提高有关。以至于强调圣人既要执“道”,同时也要执“道”之名。就像《太一生水》所说的那样,“以道从事者,必托其名”。

或许,“名可名,非常名”的原型,正如北大汉简《老子》所示,应该是“名可命,非常名”,但为了取得一种文学修辞上整齐划一的效果,而故意没有使用“命”。现在北大汉简“名可命”的出现,不应该视为抄错,或只是做一般假借处理。而应该结合战国秦汉时期“名”的政治思想的流行,做更深入的分析。

马王堆帛书《老子》道经的首末章在“道”“名”关系上相互呼应,这或许也是作者有意识的安排,与郭店楚简《老子》相比,马王堆帛书《老子》的出现更晩,而战国时代末期正是名思想极受重视的时代,马王堆帛书《老子》文本的构造,可能正反映了黄老思想家既重视绝对的、本源的“道”,又重视形成人间秩序的“名”这样一种“道”、“物”二分世界论的观念。今本《老子》道经虽保留了马王堆帛书《老子》的首章,但末章却不再突出“名”,这可能说明汉以后对“名”的重视已不如前了。

在这种思想背景下,“名可名,非常名”的创作就有了特殊的意义,即能够被命名的“名”,或者说能够受到政治控制、管理的“名”,不是“常名”。唯有最高之统治者能够把握“常道”,能够处于不可命名、不可制约的“常名”的位置,从而使自己立于政治的最高顶点。在字义上,可以将“常名”解读为“道之名”,但实际上,这里说的不完全是“道之名”无法用语言表达,而主要说的是圣人需要把握“常道”和“常名”,即绝对的、变动的“道”、绝对的、变动的“名”。使自己能够通过无形把握有形、通过无名把握有名。这就是前述的第二种解释系统。

到了后世,名辩思潮、黄老思想开始退色,只有圣人能够把握“常道”和“常名”的理念不再受到重视,第一种解释系统即“道”不可名的传统解释更受重视,第二种系统只在《文子》的《上礼》、《上义》等文献中留下痕迹。到了朱谦之等人那里,只能设法调和,曲为之解了。

 

注译:

[1] “道”下有一字,照片不清晰,笔者以为“殹”字可能性比较大。标点为笔者所加。

[2] 笔者依据的各种文本参考了岛邦男的《老子校正》。

[3] 例如任继愈《老子新译》(第61页)、陈鼓应《老子注译及评介》(第62页)均作类似解释。

[4] 《庄子・知北游》则鲜明指出:“道不当名”,原文为“道不可闻,闻而非也;道不可见,见而非也;道不可言,言而非也。知形形之不形乎!道不当名。”

[5] 这段话的最后两句,要依据《韩非子·喻老》以下的话才能理解。“王寿负书而行,见徐冯于周涂。冯曰:‘事者为也,为生于时,知者无常事。书者言也,言生于知,知者不藏书。今子何独负之而行?’于是王寿因焚其书而儛之。”

[6] 此句为经文,下一句“不言之言”为解文,根据经文与解文对照的原则,可知应补“之言”二字。

[7] 《内业》有相似内容,作“不言之声,疾于雷鼓。心气之形,明于日月,察于父母。”《心术上》有“不出于口,不见于色,言无形也。四海之人,孰知其则,言深囿也。”虽然未见“不言之言”,但“言无形”、“言深囿”,也可以说是“不言之言”。

[8] 马王堆帛书“物则有形”图圆圈正中文字有“应于阴,行于□”,“行于”后面这个字并非残缺,但十分模糊,无法判断。其意可与《淮南子•说林》“圣人处于阴,众人处于阳。圣人行于水,〔无迹也〕。众人行于霜、〔有迹也〕”发明对照。圆圈四周还有四字,可以确认出“阴”、“无”、“应”三字。

[9]道家关于“不言之言”社会性、政治性的论述,池田知久《道家思想的新研究――以〈庄子〉为中心》第十三章《对“无知”、“不言”的提倡和辩证法的逻辑》有详论,也可参考。

[10] 这里的解释笔者采用裘锡圭《〈太一生水〉“名字”章解释――兼论〈太一生水〉的分章问题》的观点。

[11] 王博《老子思想的史官特色》第十二章第三节《〈黄帝四经〉的形名思想》也指出了这一点。

[12] 王念孙认为“正名自治之,奇身名废”是“正名自治,奇名自废”之误(参见王念孙,第470页)。

[13] 在其它文献中也可看到类似说法,这些文献或多或少与道家思想有关:

示人有余者人夺之,示人不足者人与之。刚者折,危者覆。动者摇,静者安。名自正也,事自定也。是以有道者自名而正之,随事而定之也……昔者尧者治天下也以名,其名正则天下治。桀之治天下也亦以名,其名倚则天下乱,是以圣人之贵名正也。(《群书治要》所录《申子•大体》)

明王之治民也,事少而功立,身逸而国治,言寡而令行。事少而功多,守要也。身逸而国治,用贤也。言寡而令行,正名也。君人者,苛能正名,愚智尽情,执一以静,令名自正,令事自定。赏罚随名,民莫不敬。(《尸子•分》)

明主者,南面而正,清虚而静,令名自命,物自定,如鉴之应,如衡之称。(《新书•道术》)

声自召也,貌自示也,名自命也,文自官也。(《淮南子•缪称》)

 

参考文献

“北大汉简老子”,2010年,载《国际汉学研究通讯》第1期,中华书局。

曹峰,2010年:《马王堆帛书“物则有形”图试解》,载《楚地出土文献与先秦思想研究》,台湾书房出版有限公司。

2010年8月:《〈恒先〉研究》,香港中文大学简帛工作坊论文。

陈鼓应,1984年:《老子注译及评介》,中华书局。

池田知久,2009年:《道家思想的新研究――以〈庄子〉为中心》,中州古籍出版社。

岛邦男,1973年:《老子校正》,汲古书院。

古籍:《老子》,《管子》,《韩非子》,《文子》,《淮南子》,《吕氏春秋》,《申子》,《尸子》,《经法》,《十六经》,《老子指略》等。

裘锡圭,2004年:《〈太一生水〉“名字”章解释――兼论〈太一生水〉的分章问题》,见《中国出土古文献十讲》,复旦大学出版社。

任继愈,1978年:《老子新译》,上海古籍出版社。

冯友兰,《三松堂全集》第五卷,2001年:河南人民出版社。

王博,1993年:《老子思想的史官特色》,台湾文津出版社。

王念孙,2000年:《读书杂志》,江苏古籍出版社。

朱谦之,1984年:《老子校释》,中华书局。

(作者单位:清华大学哲学系)

原载:《哲学研究》2012 年第4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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